书 卷 人 家

期次:第1638期    作者:■吴方   查看:34

  一年里冷热不均的四季,比较而言,人多苦夏热。一入伏天,小室如蒸笼,觉得坐卧皆不安,只有摇扇读书,聊可消闲。昔宋人尤袤酷爱读书抄书,曾有“四当说”,形容书“饥以当食,寒以当衣,孤寂以当友朋,幽忧以当金石琴瑟”。读书,能否当得吃穿,令人怀疑。但说聊当长夏清茶,借以消遣、寄托,也差不太远。
  半亩方塘,天光云影,好读书者,自有会意。受书的陶冶,人可能会由求知读书而爱书、嗜书如痴。这样的人,从古至今,接续了一种文化性情,身上好像带一种“书卷气”。书卷气好不好呢?难说(譬如“书呆子”便不是个好称号),却总比铜臭气、脂粉气、小家子气或者俗气、痞气好些罢。
  由读书而想到书籍本身的历史沧桑,本身也成了一本令人惊心的书的内容,也是文化史的一章。我恰好有机会翻了一本《古今典籍聚散考》,于此很有感触。溯自孔子“韦编三绝”那时代,而后书史种种,书的成毁沉浮聚散,往往述不尽述,却可看出:书的厄运劫难正是文化的厄运劫难,而由于有书卷气的藏书家和古代“编辑”代不绝出,方维持传统“斯文”未坠于地。毕竟,书史上的兴亡悲欢也太多了。虽然古人早就总结过:“书画器具裒集甚难,而其究也,或厄于水火,或遘于兵焚,或败坏于不肖子孙,或攘夺于有力势豪。”却不解何以到了二十世纪,书的灾难仍有增无已。原因,大概正如杜牧所谓:“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”或者,反映出文化建设、人文理想同文化破坏、霸气痞气的悲剧性历史冲突。
  宋代赵明诚、李清照夫妇为可风后人的书卷人家。李清照《金石录后序》叙述过他们的藏书之乐和失散之悲:
  ……每获一书,即同其校勘,整集签题;得书画彝鼎,亦舒磨展卷,指摘疵病,夜尽一烛为率,故能纸札精致,字画完整,冠诸收书家。
  余性偶强记,每饭罢“归来堂”烹茶。指堆积书史,言某事在卷几第几页第几行,以中否角胜负,为饮茶先后。中即举杯大笑,至茶倾覆杯中,反不得饮而起。甘心老是乡矣,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。
  可惜好景无常。战乱一起,李清照“四顾茫然”,盈箱溢箧的书画古器虽恋恋难舍,终究一批批挥泪而别。世事无情,令嗜书的人怅恨何深?
  书史劫痕,既反映一种愚昧痼疾难医,反映文化的破坏性意识反复表演,也反映传统社会缺乏对文明遗产的保护机能。譬如说修书、藏书,历来只是由皇家或私人来进行,一直缺少公共性文化机构来促进知识传播、文献保存,并避免或减少政治动荡对文化的冲击。这种情况直到本世纪以来公共图书馆逐渐建立才有所改变。中国图书馆事业的开拓者正是梁启超、张元济诸位不乏书卷气的贤者。
  然而从晚清到民国,内外忧患,社会动荡不已,古籍命运更多磨难。部分看,宫廷方面,如明代巨帙《永乐大典》的嘉靖录本原藏翰林院,在道光到光绪年间大量散失,先是被翰林们偷盗(可谓“爱书”之伪君子),后在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两次占领北京时毁掠,所剩无几。《四库全书》抄成七部,在战火中先后毁掉一半 (文渊阁、文汇阁、文宗阁及文澜阁的一半)。在民间方面,一些睥睨一方的著名藏书家,如浙东范氏“天一阁”,于太平军之役陷于衰颓;归安陆氏“皕宋楼”,于其主人殁后出售给日本岩崎书库,从此流羁东瀛;杭州丁氏“八千卷楼”,破产后总算售给了端方始创的江南图书馆;而北方古本收藏的重镇,时为聊城杨氏海源阁,更是迭经劫难,除部分散佚市尘,多被土匪所糟蹋,甚至珍贵古籍被焚烧撕扯,揩器做枕,试抹鸦片烟签。据说,匪徒用书烧火,因旧书不易燃点,竟愤言:“谁说宋版书可贵?”在一个混乱无序的时代,真是“斯文”何止“扫地”!此前此后,中国历史上的“焚书记”一再续篇,令人感慨。怪不得有人说,历史悠久却不一定懂得珍惜历史。
  鱼龙曼衍中古籍消息何处寻觅,大概是一本理不清的烂账,其中毁亡者和流落海外者当有不小的数目。私家藏书从此趋于式微,这也正是古籍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聚散过程。所幸者,犹有一些爱书的人坐论起行,虽不能力挽狂澜,却力争做局部的补救,拳拳之心亦属难得。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周叔弢先生,他被称为传统大藏书家的“最后一位”。
  周叔弢藏宋元古本以精深著称。如海源阁流出的一部宋版《庄子》,便为周氏高价收入,加上另一部宋版《庄子》,额其室号为“双南华馆”。民国初年,周氏初涉书林,便收得清宫流出的宋本《寒山子诗》,为海内硕果仅存的精椠,周氏以此为宝,特取“寒在堂”室名做纪念。不过周氏最常用的室名则是“自庄严龛”,典出《楞严经》“自得心开,香光庄严”。
  “自庄严龛”先后有约百部宋本及半数金元本入藏。古本难得,几乎每次搜讨均有一番动人的来历。例如,一部宋刻《春秋经传集解》,原已散成残本,玉碎珠零。周叔弢先以重值获得海源阁旧有的二十三卷,再以双倍价从李盛铎木犀轩请购得四卷,一年后又以更高代价获得另一卷,为求完璧,始终“忠心耿耿”,可惜此书终于仅差一卷而未能“团圆”。可是另一部元刻《春秋经传集解》,终因他的锲而不舍,历经十七年分别从四个来源补成完书,虽曲折宛转而情有独钟,心志不渝,堪称书之良友。尤令人感佩的是,他在夙愿得偿后,推己及人,毅然将所藏《左传》《群经音辨》宋刻残本各两卷赠送故宫博物院,使故宫原有的此两部残书因而完整。诸如此类,诚然体现了他的自白:“余岂忍私自珍秘,与书为仇耶。”是于求书若渴之外另有一种情怀。
  周叔弢在藏书史上别见手笔,别见其特别的书卷气,难得在有“大气”,能拿得起放得下。例如,他非常喜爱宋陈师道(后山)的诗,原只藏有明代刊本,后来听说有《后山诗注》宋残本(清宫流出)求售,索值甚高,他便不惜高价收入。别人认为此举未免近奢,他则自思:人生几何,异书难遇,不暇为财物计了。惜书如此,却不一定不近人情。又例如,他曾获得一宋代建安务本书堂刊刻的《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》,听说另一位藏书家傅增湘专门搜集这位四川先贤的宋版诗集,正缺此本,他于是见投明珠,主动将此书与傅氏交换了三部明版书,使傅氏感动不已,还邀集朋友在其“藏园”举行祭苏盛典。周氏的爱书之心之德,是在执着中渗透了一份庄严和豁达。傅增湘评论他:“凡遇刻本,卷帙必取其周完,楮墨务求其精湛,尤重昔贤之题识与传授之渊源;又其书必经子古书,大家名著,可以裨学供循涌者。至校钞之书,审为流传之补祖本,或以名人之手迹,必精心考研之,以定其真赝......设遇铭心绝品、孤行秘本,虽倾囊以偿,割庄以易,而曾不之恤,既收之后,又亟缮完补缀,存其旧装,就以金粟之线,盛以香楠之匣,牙签锦囊,芝芬麝馥,宝护用勤,故其藏书不侈闳富之名,而特以精严自励。”可见周氏藏书不为附庸风雅,于校刊修饬内外,别有境界,大概就是“香光庄严”的气象罢。
  周叔弢(1891—1984),本名暹,字叔弢,安徽建德人。他出身名门,祖父周馥曾任两江及两广总督。父周学海为光绪壬辰进士,早卒。叔父周学熙官也不小,自晚清道台、盐运使直至民国初年两任财政总长,并经营实业而致富。周叔弢多年从商,曾随周学熙在青岛创办华新纱厂,以后历任其家族实业如滦州矿务局、耀华玻璃公司、江南水泥厂等董事,解放前夕任启新洋灰公司董事兼总经理。解放后他以工商界民主人士身份担任过全国工商联副主席、天津市副市长、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。周氏以其经济实力而成为最后辞世的传统大藏书家,有钱,却又不为“钱奴”,其家由官宦人家而为利禄人家,又不失为有功于文化学术的书卷人家。他的“爱书心”还浸润着“爱国心”。
  周叔弢认为自家藏书虽然宝贵,实为天下公物,“不欲吾子孙私守之”,他担心一旦散作云烟,反而辜负了当初爱心。所以解放后一批批献书给京津各大图书馆。至七十年代,将“自庄严龛”全部捐出,使私藏在自己辞世前成为“天下公物”。这大概可以说,标志着一个藏书史历史时代的结束,又翻开了另外的一页。
  书卷人家今何在?如今情况已是完全不同了。但愿四海安宁,万家灯火,书史新一页并不都为金钱所左右,何妨“诗书继世长”!书史之兴亡沧桑,也如一本“大书”,为今人读之鉴之。
  (作者系文学院1982届校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