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过年

期次:第1643期    作者:■陈先达   查看:32


  我是江西鄱阳人,家住鄱阳镇。小城还算繁华,麻石街道,砖木瓦屋。商店集中在东门口街道两边,沿河有些商行。沾鄱阳湖的福,解放前鄱阳号称“鱼米之乡”。在农业社会,有米有鱼是一大优势。水路也方便。每逢过年,家家门上都端端正正贴上大红对联,大多是年关时卖字为生的人写的,有点水平。尤其是商家门上的对联更加气派、工整。除夕整夜鞭炮声不断。小城是熟人社会,直到元宵,路上来来往往的人,见面拱手,个个拜年,年味十足。
  和所有小孩一样,我最高兴的事是过年。一入腊月,天天盼,天天算。腊月二十三是小年,从爆竹散发的硫黄味里闻到浓浓的年味。过年最累的是我妈,忙着做米酒,熬冻米糖,准备年夜饭。我满屋跑来跑去,高兴不已。最喜欢的是围着熬糖锅转,等着吃起锅后的锅巴,又酥,又脆,又甜。大概童年吃过的最喜欢的东西,那种味道此生不可再得,是永远的梦。
  除夕守岁,红烛映照贴在窗户上的剪纸和门上的对联,全家围着炭火盆,我依偎在母亲身边,当时只道最平常,自己结婚生子特别是年老后才品出其中的爱:烛光摇曳炭火红,门神窗花春意浓。瑞雪欣喜漫天舞,爆竹声声家家同。守岁最盼天亮早,包包多多磕头虫。此情此景尚可忆,只是已成白头翁。
  初一最高兴的是去外婆家拜年。外婆家在管驿前,离我家大约二里路。管驿前是古代鄱阳湖水道的一个驿站,户不过百,都是靠捕鱼为生的渔民。女孩从七八岁开始就削卡子,卡子是一种原始的捕鱼工具。女孩陪嫁的东西,就是自己从小用削卡子赚的钱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。我爷爷辈也是渔民,我家祖屋在管驿前。到外婆家拜年最忙,都连亲带故,家家要到。新年失礼,这可不是小事。我父亲老教我说,“新春不拜年,平素无来往。”家家都用醪糟煮蛋、炸年糕招待。还都有个说法,“蛋”是“元宝”,年糕是“高升”,寓意是升官发财。开始满口生香,几家下来肚子发胀。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外婆家的黄芽鱼煮米粉和藕丸子。去年回乡时写过一首诗,其中颈联是:“藕丸聊解思乡渴,黄芽鱼香忆亲情。”指的就是这件事。不是鄱阳人很难理解这两种菜肴中包含的深深思乡之情、思亲之情、思年之情。
  在外多年,很少回家过年。过了这么多年,再也没有小时的年味。人到老年,年味会淡。如今社会发展,生活富裕,大城市的孩子们对过年大鱼大肉、新衣新帽,不太感兴趣。他们天天过年。但对我来说,增加了另一种乐趣,这就是新年儿孙们回家团聚。当我把压岁钱塞到外孙女手中时,我的疼爱之情比她的高兴之情浓多了。送压岁钱的比收压岁钱的高兴,和我们小时真的不同,社会变了。
  确实,社会在变,年味在变,过年的方式也在变,但对中国人来说,多少年来有一点不变:这就是在外的孩子不论多远都要想方设法回家过年,父母则千方百计要让孩子们在过年时感受到家的亲情温暖。我自己也是这样。看到儿子夫妇每年不管多忙都要回国,看到老伴为他们在厨下忙个不停,不禁想起当年我妈妈对我的情景:莲子有芯人有根,风雨何能阻归程。窗外星空天撒花,厨下慈母烩情深。犹记当年围炉夜,米酒飘香雪迎春。不意此生京城老,卧听鞭炮梦难成。
  当代社会,空巢老人越来越多,难得与子女在一起。过年,是子女对父母的情,父母对儿孙们的爱,最集中的一次爆发。这些年,不再在家里做年夜饭,都是在饭馆中定餐,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不过,不管过年的方式如何变,亲情与爱不会变。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真正的人文蕴涵。这也可称为中国人的“年文化”吧!(作者系哲学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