讲东北英文

期次:第1673期    作者:■黄铁鹰   查看:26

1979年,我24岁,在吉林工厂工作,参加了全国高考,只有半年复习时间,我就选择了放弃英语;却考了吉林省第八名,全国所有大学任我挑。我挑了当时最热的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专业,美滋滋地到了北京。可一入学才知道,我是我们班35个学生中唯一一个外语得零分的人。这下完了,自信心消失殆尽。别人问我,你怎么考零分?我说,我没去考;别人说,你真傻,你怎么不考;我说我不会,考了也得零分,还不如休息休息;别人说,不会也不能得零分;我说,什么?别人说,那叫选择题;我说,我不会选;别人说,你连选择题都不知道,选择题就是你闭着眼选,也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性答对,你的高考分白白少了2.5分。我心想,看来英文真是不一般,连考试方法都这么新鲜。

英文刚上两堂课,我就不想学了,因为那26个字母我怎么也发不准音,一不小心就同扑克牌发音混了。我找到系里老师,说我想换学日语,日语里面起码有点中国字。老师说日语可是小语种,用的范围小。我想,日本电器世界第一,学了日语有可能跟世界第一沾上边,也不错。我说,小语种就小语种吧。第二天老师告诉我日语班已满,要不你学德语?我在东北曾看过一本《共产党宣言》的封面,那上面有一行德文字,我想德文也是和英文一样的“勾勾字”,算了,美国比德国厉害,还是学英文吧。

既然英文最差,就给它最多时间。我的本科前三年有一半时间是学英文的,什么招都试过了,背字典,背书,大声喊,走路比划,睡觉前背五句话,上厕所背十个单词,买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背在书包里,走路听、吃饭听、听报告听、上街听,听了四年。别的班同学甚至会打趣说,你们班那个学外语的“疯子”,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。总之,到大三时,我连滚带爬冲到了全年级英文最快班。

学校有个英文角,每天天黑了之后人才多起来。我想可能是夜幕有助于掩盖我们的羞涩。一天晚间十点多,我在英文角讲得口干舌燥但仍兴致勃勃,摇头晃脑、念念有词地回到寝室。一推开门,全屋人一起轰堂大笑。我问怎么了?一个北京同学说:“我正跟他们讲,你在英语角大摆擂台,我偷听了半个小时,就听你在那扯着脖子,结结巴巴讲别人听不懂的东北英文。”全屋人又是一阵大笑。在英文角,我是讲的较多的人,讲的多,练的也就多。没人我还自己嘟囔,何况还有听众。其实真学懂外语的人都明白,你不张口,永远也学不会。所以学外语不需要聪明,只需要勇气。当然,这是我以后才明白的,当时只是觉得好玩。

室友的笑声不仅使我难受,还弄的我心里没底。我真搞不清老外是不是能听懂我这东北人讲的英文?我的英文是不是就像武术似的,你打你的、我打我的,你那边汗落如雨,我这边刀光剑影,可就是接不上火。如果是这样,我这英文不是白学了吗?看来,我还真得找确保会讲英文的人过过招,看人家懂不懂我这“东北英文”。

八十年代初的中国不像现在,那时全国也就那么两三种中国人编的英文教材,单独练听力和口语的教材更没有。北京那时的外国人也不像现在这么多,我只有星期天到颐和园门前去等。外国游客一下车,看哪个面善就冲上去,先问你是哪国的?然后问第几次来北京?再问你喜欢北京吗?这是我的“三板斧”,到这时候,一般游客就该不理我,去看颐和园了。没事,我接着堵下一队。一天,我堵到一个美国老头,他腿脚不灵,没跟大队走,我趁机坐在他旁边。前三句已说完了,得变招了,可书上背的不管用,只能自己编。当时是美国大选,我在脑袋里想了一会,组织了一个完整的句子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,“你认为谁能当美利坚合众国下任总统?”他说,我支持里根,我认为他一定赢。哈哈!他听懂了!他听懂了我自己编出来的东北英文!我也听懂他了。我真兴奋。我又问他,我的英文是不是有东北口音?他说,你是说你是不是有波士顿一带的美国口音(波士顿在美国东北部)?我说,不是,是中国的东北话的口音。可那老头面带困惑地问,中国东北在哪?我说,靠近苏联。他说,北京不就靠近苏联吗?看地图挨的很近。什么?那是我第一次同一个外国人坐在一起,我感到他好像是从月亮上下来的,那么大的东北他都不知道。那天,我恍恍惚惚地从颐和园走出来。从此,星期天我没事就往颐和园跑。

7年后,我从人民大学毕业到香港。我的第一单生意有幸和李嘉诚的二公子联手做。他那时是刚从斯坦福毕业的“洋硕士”,我是中国人民大学的“土硕士”。他不能讲普通话,我不能讲广东话,只有用我的东北英文同他美国英文沟通。他在加拿大,我在香港,每晚十点通电话,因为多伦多股市是在香港晚间才开市。我结结巴巴的东北英文和对股票的不熟悉刚开始一定使他很烦,没办法,那也是华润公司第一次越洋收购上市公司。我只有白天看股票的书,学习术语,晚间就用。通了一个月电话,给公司赚了70万加币,那是我为公司赚的第一笔钱。

读到此,读者可能要问,你凭什么那么幸运一毕业就能到香港;一到香港就能同李嘉诚的儿子做生意?一定是有大后门。是的,我有“大后门”,这个“后门”就是我的东北英文。1986年,中国在香港最大的中资公司———华润集团恰恰到全国最好的大学招应届毕业生;我恰恰在那年研究生毕业;考试时,我恰恰是它招收的非英文专业、非外贸专业毕业生中英文最好的。因此,我同200多名毕业生一道来了香港。到了香港,我又恰恰分到集团的企业开发部,原因是我的专业是工业经济管理;我的英文和学英文练的胆,使我是华润集团那年招来的这个专业中唯一能张开嘴说英文的。当时,企业开发部一共八个人,只有两个英文比我好,可他们都是我的老板,老板不可能天天加夜班,同加拿大通电话这活儿就落到我的头上。这么多“恰恰”加在一起,促成了1988年我在香港的第一单生意。从此,我知道了,我的东北英文能用,它使我睁开了另一只看世界的眼。

写到此,你们一定以为我的英文很好。实际上,我目前的英文水平是,看和听原版的英语电视和广播,要使劲才能看懂和听懂;为此,我现在每天还要听一个小时的新闻来保持这不太灵光的英文耳朵。说和写超过三句,母语是英文的人就能知道我说的是外国人的英文。读,囫囵吞枣能读懂新闻、小说和有关生意的文章。用,我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———因为我从不吝啬说“对不起,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,你能再讲一遍吗?”(作者系1979级校友)